播種季到了，村里人忙著閑著，都會有意無意望望天。谷雨谷雨，哪能沒有雨來？直到有天，天空發青了、變暗了，刷刷刷，似一陣腳步聲。伸頭看，真是雨哦！已經飄起來了呀。

谷雨時節的天空，像一個大籮，把雨和人的歡喜篩得紛紛揚揚的。

好雨知時節，潤物，又不喧嚷，像好脾氣的人，善解人意，把好事不言不聲地就做了。

谷雨，是一場跟糧食有關的雨。鄉下人喜歡將這雨叫作“籮面雨，”說的是它的細、它的輕。如絲，如芒，如線；如茸兒，如星兒，如芽兒，悄無聲息、孜孜不倦。落在溪里面，活絡了水；落在土里，潤酥了田；落在心里，就點點滴滴點開了花兒。

它不緊不慢地飄，飄得河山一派新綠，飄得空氣里水汽盈天，飄得人心徑自散到了老芭蕉的一角深綠里。

農人們不會抒情，但是歡喜的心意抑制不住。那時，我的娘，會在檐下伸出手去，輕嘆：“多好的雨！谷雨有雨，棉花成堆！谷雨天，忙得歡！”檐雨敲在她的手上，再跳起，濺起一片細碎的弧光。我爹，吸著一筒紙煙，煙頭在晦暗的空氣里一明一滅，煙霧像認識他似的，籠在他的頭上一直不散。他看著雨在地上濺起水花，也嘆著：“這雨！嘿！瞧這雨吧！”細雨在下，小風在飄，我爹掐滅煙頭，戴上斗笠，披一塊塑料布，去了田里。看看墑情，看看油菜，看看麥苗，他要跟土地和秧苗一起分享酣暢的喜悅。他不慌不急，閑閑走著，這邊看看，那邊望望，滿心的欣慰，慢慢溢在黑黑的面皮上。

村人說，黑夜下雨白天晴，打下的糧食沒處盛。這是飽含生存智慧的經驗之談。谷雨，就常常下在黑夜里。隨小風，潛入夜，腳步輕輕的，不驚擾熟睡的人、畜和土地。颯颯，簌簌，節奏勻稱。點成線，線成簾，簾成排。這柔曼的依仗，富有詩意的軍威，被黑成一塊的夜，張開懷抱，一下子攬進去了。

鼓芽的草和樹、濕淋淋的屋、遠處的山，都被雨連成了一個整體。從安靜這個角度來說，它們都是夜的一部分；從喜悅這個角度說，它們又都是雨的一部分。

人一大早起來，開門就去看昨夜的落雨，盡管雨聲輕柔，但盼雨的心，怎會忽略久盼而至的佳音呢？夜雨，已經把人的夢都編織了好幾轱轆了。現成話兒，在肚子里憋了好久，一張嘴，就涌出來一句：“一場好雨啊！”

雨后初晴，太陽曬個三兩日，小風微微，地氣熏熏。這風，這雨，這陽光，跟暖暖的地氣一攪拌，是多么好的發芽氛圍啊！正是撒花點豆、種谷子的好檔口。

寥廓的田野里熱鬧起來。站在山頂望下去，四野里，人跡點點。

大塊兒地種谷子，需條播，動犁鏵。小拖拉機掛著犁鏵突突來去，地頭一個輕巧掉頭，貼著犁面，嘩嘩過去，黑土翻卷浪涌，耕地片時完成。過去沒有機械，牲畜拉犁，種得也不慢。那是一幅年代久遠的圖景了。種時，一人在前牽牛，一人在后搖耬，驢或牛的速度，要控制好。放緩，放勻，讓耬里的谷種，流水一般，緩緩撒落，不成堆，也不斷條。

小片地，種瓜豆，可以點播：一人在前刨埯，一人在后撒種。前面的人，一鋤輕點，一個淺窩出來啦，松軟的，酥暖的。三四粒豆，落進窩里，模樣多么怡然安然。

瓜，豆，都下地了。雨，是水，更是肥，錯過了谷雨的雨，辣子不辣，黃瓜不甜，苦瓜不苦，茄子吃起來像破棉絮。

谷子錯過了谷雨，缺那種油潤的香味。

當一塊塊土地，摟抱著種子眠在陽光地里，你感覺，土地啊，它太像一個幸福的媽媽了！它抱著自己的嬰孩，滿足、安恬，微微笑著，靜默著。雨，讓土地蘇醒，也讓萬物成長。成長，實在是不需那種大起大落的恩愛和慈悲，而是這樣潤物無聲的溫情與滋潤。

一場好雨，讓草成草，樹成樹，芽發芽，讓人心多了溫情與憧憬。

□苦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