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終于下定決心，今天無論早晚，必須回到學校。天色暗下來，已到了掌燈時分，幾只母雞正縮著脖子在雞圈前發呆，大隊的高音喇叭里，女播音員正充滿激情地用本地普通話播報節目預告。雨沒有任何停歇的意思，父親母親極力反對我走夜路回校，說太不安全，但我好像賭氣一般，沒有絲毫猶豫，拿起靠在門旁的油紙傘，背起書包，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。

這是1985年春天，一個星期日傍晚。我15歲，在離家十多里外的一所農村中學念高中。如果不下雨，此時我應該已經到了學校，正坐在教室或躺在宿舍里看書，但午后刮起了細雨，母親勸我雨停了再走，哪知雨越下越大。當時我好像生了母親的氣，不停地埋怨她耽誤了我回校。

此時，村子里家家戶戶正在準備晚飯，麥草苫蓋的房頂熱氣騰騰，炊煙彌漫。路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水坑，泥濘不堪。走到村口，驟然刮起了大風，我用力握住瘋狂的傘把，雨水瞬間打濕了臉頰。前方沒有一個行人，只有幾棵大樹孤獨地佇立在曠野，我從未見過天地如此洪荒落寞。雖是暮春時節，但依然凄冷，我打了個冷戰，開始后悔自己的固執。

天空愈加陰沉，雨滴打在雨傘上如同麥粒搖落，風勢大了起來，傘已無法垂直撐起，褲腿瞬間濕透，我像一名古代武士，端起手中這把盾牌沖鋒陷陣。看似平整的路面，因為雨水半天的浸泡，十分軟黏，我身后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。村頭的喇叭里斷斷續續飄來馬季姜昆的相聲，那是省電臺晚上7點鐘的《星期天相聲》節目，但那些令人捧腹的段子絲毫平復不了我越來越緊張的心。大約一個小時過去，只走了四里多路，離學校尚有三分之二的路程……

天色完全黑了下來，不知是不是周邊的村莊都停電了，還是霧氣太重，遠近看不到一點亮光，廣播也沒了聲音，真正的萬籟俱寂，宛若遠古洪荒。我只能借著水坑反射的光亮深一腳淺一腳前行。黑暗中，所有能想到的妖魔鬼怪都一一浮現在腦海，任憑怎樣也揮不去。前面有個羅鍋橋，原本是個歇腳的地方，現在看著那黑乎乎的橋洞，我頭發直豎疾步而過，目光是直的，脖子是僵硬的，即便后面有響聲，也不敢回頭。

不一會，來到一大片蘆葦蕩。籠罩在夜幕下的這漫無邊際的植物方陣，對我來說有著巨大的壓力，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引發我的極度不安，著實是草木皆兵。前不久剛看過一場恐怖電影，不時跳出來的鏡頭縈繞腦海，折磨得我苦不堪言。正胡思亂想之時，一條大黑狗突然竄出來，哀吟著奪路而去，幾乎嚇得我心都蹦出來了。顯然，我們都被對方嚇著了。大腦又一次短路，這如何是好！沒有退路，只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，調整心態。我故作沉著，嗓子卻又緊又干。這風雨交加的晚上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野，15歲的少年是那么的無助。咋辦？唱歌給自己壯膽吧！我大聲唱起當時十分流行的歌曲《狼》：

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

走在無垠的曠野中

凄厲的北風吹過

漫漫的黃沙掠過

我只有咬著冷冷的牙

報以兩聲長嘯

不為別的

只為那傳說中美麗的草原

我的歌喉并不嘹亮，但當我唱起這首歌的時候，眼前好像徐徐展開一幅百花盛開、萬紫千紅的明媚春光圖。烏云好像散開了，蘆葦低伏下來，雨絲也變得溫柔，腳步于是輕快起來。

不知不覺，雨停了，我收起了傘。這段路是沙土路，不怎么粘腳。不遠處省道上時而劃過的汽車燈柱也大大緩解了我的恐懼。此時想起了母親，離家時對母親的指責讓我自責不已。我那樣沖進雨幕，母親會多么的傷心無奈，現在她一定睡不著覺，一定在掛念著我。我要唱一首獻給母親的歌來表達我的愧疚。對！就唱《媽媽的吻》吧……

我深情地唱著這支歌，好像有一股電流暖遍全身。母親慈祥的目光仿佛注視著我，守護著我，溫暖的雙手在冷風中撫摸著我，鼓勵著我。

路過一片打麥場的時候，發現路邊一間小屋竟然透著微弱的燈光，那正是我苦尋的光明！正想走上前去一探究竟，一位老人站在小屋門前喊住了我。顯然，他聽到了我的歌聲。他讓我進了他的小屋。一盞煤油燈掛在墻上，忽明忽暗，小屋十分逼仄，我只能坐在門旁。老人大約六十多歲，慈眉善目，他扯來一抱豆草，點著了，囑咐我把衣服脫下來烤一烤，又給我倒了一碗開水。我這才發現身上里里外外都濕透了。豆草潮濕，火頭時旺時弱，老人不時鼓起腮幫子吹火，熏得眼睛通紅。“我已經睡覺了，聽到有人在唱歌，估計是誰走夜路害怕，就把燈對著了……”

此處距離學校還有四里多路，還需要翻過一座小山，任務艱巨，不能久留。盡管全身酸痛，歇了十多分鐘后，我穿上剛烤干的帶有煙火味的衣服，感激地辭別了老人，帶著他的千叮萬囑再次出發，又跨過一座橋，開始爬山。

站在山頂回望家的方向，只能看到霧氣籠罩。山里空氣清新，平日干涸的小溪歡唱著，天上云層薄薄的，月亮忽隱忽現發岀朦朧的光。我在溪水邊清理掉膠鞋上的黏泥，好像卸掉了綁在腿上的沙袋，又洗了一把臉，心情放松下來，下山的腳步也輕快起來。

跨過小溪，走上一個小小的山坡，便是一條平坦的山路。月光下，梯田一層一層地向山下延伸，山腰間閃爍著幾盞燈火，學校近在眼前了。我高興萬分，那簡陋的教室枯燥的課堂，此時竟是如此溫柔迷人。校園里寧靜溫馨，同學們還在上晚自習，我眼睛一熱，快步走了進去……

晏金兩